9月6日8时,鄱阳湖标志性水文站星子站水位降至7.99米,跌破8米的极枯水位,刷新最早进入极枯水期的纪录。
站在星子站往前看,湖泊已变成绿地。水位一再降低,几艘大型船只停靠在湖畔,难以起航。原本10月前后才能看到的湖床草原,已郁郁葱葱,成为旅游景点,吸引大批游客。
几只白鹭在草间悠然觅食。不过,眼下的草木繁盛也藏着隐忧。每年有差不多43万只候鸟来鄱阳湖区域的越冬,其中三分之一是以嫩草为食的豆雁。等到9月底豆雁来时,这些嫩草已变老。
74岁的胡振鹏正忧心这10多万只豆雁将面临缺食困境。他建议,9月初先用打草机割去现有绿草,让它们重新生长,为豆雁提供合适的食物。
胡振鹏曾任江西省副省长,退休后回到母校,担任南昌大学鄱阳湖教育部重点实验室学术委员会副主任。他一生与鄱阳湖结缘——高中毕业后到鄱阳湖边的农村插队。当时生活条件困苦,胡振鹏受过鄱阳湖的恩惠。
现在,他还记得,当时和同学拿着脸盆到鄱阳湖旁的水洼里捡小鱼,放入锅中一煎就是一顿美味。1977年恢复高考,29岁的胡振鹏考入江西省工学院(现南昌大学),学习水工结构专业。“一口气读了10年书”,胡振鹏1987年在武汉大学获得博士学位。
博士毕业后,胡振鹏应导师召唤回到南昌大学。导师嘱咐他,“要好好研究鄱阳湖”。胡振鹏答应了,一头便扎进鄱阳湖,长期致力于鄱阳湖水文生态研究,先后主持完成10多个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和省部级科研课题。
而今,已过古稀之年的胡振鹏依旧时刻关心鄱阳湖。他翻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面完整记录了今年6月23日以来星子水文站的每日水位和降幅。
目前,鄱阳湖的通江水体面积仅为370平方公里,这与6月23日今年以来最大通江水体面积(3560平方公里)相比,已缩水近九成。环湖地区粮食灌溉成忧,保城镇和农村饮水压力陡增。近十几年,鄱阳湖出现呈趋势性和常态化的枯水情势,表现出枯水位降低、枯水期提前、枯水历时延长等情况。
解决枯水期提前的问题,建设鄱阳湖水利枢纽工程成为可选项。今年5月9日,鄱阳湖水利枢纽工程环境影响评价信息开启第二次公示。1200页的环评报告详细讲述了工程的建设目标和后续影响。
1986年,江西省水利勘测规划设计院提交了《鄱阳湖控制工程规划报告》。 围绕鄱阳湖水利枢纽工程反复调整修改已有三十多年,争议不断。胡振鹏从连夜撰写材料的“建坝”反对者,转为“建闸”提倡者。
“湖控工程和鄱阳湖水利枢纽工程是不同历史阶段针对鄱阳湖当时存在的突出问题计划采用不同的工程措施。”在接受时代周报记者采访时,胡振鹏态度鲜明,“我反对建坝控湖、提倡建闸调节库水位,中间没有角色转换问题,而是对调控鄱阳湖必须坚持的原则一以贯之、一脉相承。”
鄱阳湖水利枢纽工程计划采取“调枯不控洪”的方式运行,主要目标是恢复和科学调整江湖关系、提高鄱阳湖区的水资源和水环境承载能力。按规划,鄱阳湖水利枢纽工程拟建于鄱阳湖的入江水道,位于屏峰山与长岭山之间。工程设计闸轴线总长2994米,拟设置64孔泄水闸,为开放式全闸工程。
据环评报告,该工程功能定位为:科学调整江湖关系,恢复鄱阳湖水文节律和自然生态,提高枯水期水资源和水环境承载能力,促进鄱阳湖和长江下游生态环境保护,兼有供水、灌溉、航运等功能。
反对者的意见也集中在生态领域,包括建议充分考虑对鸟类与湿地可能带来的不利影响、进行专项长江江豚过闸情况监测研究、评估后续水质生态状况等。争论还在继续。
胡振鹏告诉时代周报记者,环评报告已提交至生态环境部,生态环境部虽未正式受理,但已启动调研工作。近期,江西省水利厅也对外表态,江西已在重点推进鄱阳湖水利枢纽工程的前期工作。
鄱阳湖干旱,影响几何?
时代周报:近年,鄱阳湖连续出现枯水时间提前、枯水期延长、水位超低等情况。尤其今年鄱阳湖出现“汛期反枯”。你认为,这主要是什么原因导致?
胡振鹏:今年鄱阳湖区域的极端干旱,是在全球气候变暖大背景下的一个极端气候事件,主要还是气候干旱高温。热带副高压控制长江流域40多天,北面缺少冷空气南下,海上台风作用有限,这种情况下导致了高温和少雨。
今年1-6月,鄱阳湖流域降水量是1219mm,比往年平均值还高7%,但7、8月总共降水只有132mm,比往年减少54%;同时高温导致鄱阳湖今年的蒸发量比以往增加70%以上,使水位快速下降。
时代周报:你详细记录了6月23日以来的星子站水位。如何看待水位的变化?
胡振鹏: 6月23日达到今年鄱阳湖的最高水位19.41米,相较以往是略高的,当时还要注意防洪。但在高温和少雨的共同作用下,水位一路下降。到现在即将突破历史最低水位。以往全年最低水位都在1月份前后出现,而现在9月就将突破历史最低水位。
而三峡与今年鄱阳湖的干旱没有什么关系,实际上水利部还发布调度令,要求三峡水库为长江中下游补水约5亿立方米抗旱。三峡补水减缓了鄱阳湖水位下降的速度。从7月25日到8月8日,是鄱阳湖水位下降最快的一段时间,每天降幅在20毫米以上,补水的那段时间每日水位降幅大概在10毫米左右。
这就是鄱阳湖和长江之间的“江湖关系”,这种江湖关系呈现出三种情况:一叫顶托,即长江水位高,鄱阳湖的水流不出去;倒灌即长江水位高于湖泊,大概每年9%的长江水流入鄱阳湖;三是互不相干。
时代周报:干旱已导致鄱阳湖水域面积减少7成以上,会带来哪些影响?我们又如何将影响减到最低?
胡振鹏:干旱影响了鄱阳湖湿地生态系统。一般来讲,8月正值汛期,水位在18米以上,现在水位降至8米,湖泊变成草原。
举例来说,原本10月飞来的豆雁是吃的是苔草嫩芽的,现在苔草萌发过早,等豆雁来的时候已经纤维化,无法食用。豆雁是每年鄱阳湖越冬候鸟之中数量最多的,有15万只以上。
我判断,今年候鸟来了之后,鄱阳湖湿地的承载力远远不够。候鸟就很有可能跑到农田吃谷子,到鱼塘抓鱼,可能面临“人鸟争食”的局面。
因此我建议,尽量劝阻老百姓赶逐候鸟、伤害候鸟;政府需要准备一笔补偿金补偿农民的损失。另外,我们也在考虑做一些实验,比如在9月把湖床上的草割了,让它重新萌芽,一般长到20天左右正好是候鸟爱吃的时间,这也能提供一部分候鸟食物。
鄱阳湖水利枢纽前期准备充分
时代周报:长江沿线省份对建设鄱阳湖水利枢纽方案的态度是怎样的?
胡振鹏:我们到长江沿线省份征求过意见,主要是湖北、安徽、江苏和上海四个省市。征求意见的过程中,几个省份的有关部门都没有表示反对。他们的主要诉求是建成后,水利枢纽的调度权应该移交给水利部长江水利委员会,进行全流域调控。
时代周报:为什么鄱阳湖水利枢纽方案会经历这么长的时间跨度?
胡振鹏:一方面是存在不少反对意见,另一方面方案也在不断修改,内部意见也不完全一致。整个方案的制定是个不断博弈、不断妥协、不断修正的过程,可以说我们把前期的准备工作做到了最充分。
时代周报:建设鄱阳湖水利枢纽工程,可以缓解类似于今年的极端干旱情况么?
胡振鹏:鄱阳湖水利枢纽工程,现在已经明确了原则,就是“调枯不控洪”,怎么建、怎么用,也已经明确了。
按设计,枢纽的调控期在9月-次年3月。4月1日-8月31日,是“不控洪”期,泄水闸门全部敞开,江湖连通;在9月1日-9月15日,抓住鄱阳湖洪水“尾巴”,蓄水到 14.2米时,也就是利用汛末的洪水,给鄱阳湖蓄一部分水;9月16日以后加大鄱阳湖下泄水量,给长江补水,缓解“三峡”蓄水对长江中下游的影响。所以在“调枯不控洪”的原则下,即便有水利枢纽,一般不会在7、8月开启。
呼吁建立干旱预警系统
时代周报:跟其他灾害预警机制相比,干旱预警机制难在哪?
胡振鹏:干旱预警比洪水预警更难,洪水来得快,特征也更加明显。往年鄱阳湖的灾害都是以洪水为主,干旱预警不大受重视。
今年6月23日还是汛期,鄱阳湖出现了最高水位,为了应对后期可能到来的洪水,水库都已经泄到了防汛线的水位;但随之而来的是干旱而非洪水,这也导致水库没有抓到洪水的尾巴,没把水蓄满。
为应对这种情况,我们希望建立一个干旱预警系统,根据气象预报确立水库、圩堤以及碟形湖的预警水位。该蓄水的时候要蓄,该拦水的时候要拦。碟形湖提前该下闸的时候该下闸,不能等到主湖区的水退到差不多了,再急急忙忙来下闸,这就叫枯水期的预警。
这需要根据我们积累的经验,科学规划,认真研究,一湖一策,一湖一个水位,把水位管好;同时也要提高管理水平,要有大局意识,从全局出发考量决策。
时代周报:“汛期反枯”,在未来还会出现吗?面对鄱阳湖枯水期提前、延长等情况,我们如何建立起应对干旱的长效机制?
胡振鹏:我个人判断,在全球气候变化背景下,未来这种极端事件,可能过几年就会又来一次。
那么鄱阳湖怎么办?指望建闸控7、8月份的洪是不可能的,我们也不会赞成。那么要保护湿地,我认为关键就在于管理好鄱阳湖区的102个碟形湖。
碟形湖是一种特殊的地貌景观,在国内为鄱阳湖独有。具体指鄱阳湖湖盆中由于入湖泥沙沉积不均自然形成、后来经过加高周边堤坝等人工改造,而形成的具有特殊水文过程和生态学特征的湖中湖。
鄱阳湖国家级保护区主要由碟形湖构成
时代周报:碟形湖是鄱阳湖最具特色的地理特征。它体现了哪些作用和功能?
胡振鹏:当鄱阳湖水位下降时,碟形湖会依次显露,逐个成为孤立水域。在秋冬季,碟形湖水位相对稳定,可以保持浅水湖泊和沼泽特征。因此,碟形湖也特别适合湿地生态系统发育,沉水植物生物量是主湖区的2倍左右、底栖动物的密度大概是主湖区的2.29~3.31倍。
对于候鸟来说,一般每年9月份湖水位开始消退,迁徙候鸟首先在地势较高的碟形湖栖息觅食。随着主湖区水位消退,位置较低的碟形湖逐步显露,候鸟又移动到低处的碟形湖觅食。这样一个接一个,持续满足候鸟的需求,源源不断地提供食物,这也是为什么候鸟能在鄱阳湖待半年之久的原因。
相比主湖,碟形湖或地势更高,或有闸门,其实是不影响长江流域的利益的。在洪水、干旱等情况下,碟形湖提供了与主湖区不同的生境,在水位高低变化过程中起到缓冲作用,保持了系统的稳定性。
所以为什么近年来鄱阳湖枯水期持续延长,主湖区水面最小的时候只有145平方公里,但由于碟形湖的存在,越冬候鸟数量并没有发生明显变化。
但是今年受干旱影响,根据我们统计,86个1平方公里以上的碟形湖中,33个已经彻底干掉了。其中大概有三成管理得比较好,提前修复好了破损的闸口、圩堤等,现在都还有水,但今年候鸟承载力肯定不足了。
长期来看,我们需要做好干旱预警机制,比如7月份半个月没下雨,鄱阳湖水位退到某一个点,我们就开始注重碟形湖的蓄水,把损坏的碟形湖闸门修好,这样能为鄱阳湖湿地提供一个缓冲,不至于像今年一样碟形湖都干了,这么被动。